心绪渐定,神思越发清明。

    姜逸尘回溯着过往。

    每每谈及他的生身父母,不论是隐娘,还是老伯、易大叔等人总是三缄其口,不曾向他明言父母二人的确切身份,可话里话外之意无不说明他父母是很出类拔萃、极了不起的人物。

    比照今日,想必自己爹娘当年在中州江湖的份量毫不亚于封辰、鬼魅妖姬之流。

    一旦被俘且能为东瀛所用,便可在一定程度上动摇中州江湖的根基,抑或是向中州江湖发起足够致命的打击。

    唯有如此,他们才有被东瀛人利用的价值。

    唯有如此,老伯等人才会千方百计隐瞒他的身世,让他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道义盟成员进行江湖历练。

    在他具备足够强的自保能力前,始终会是敌人用来击溃他父母的有力选择之一。

    以自己爹娘那般份量,在这江湖中定然不会是籍籍无名之辈。

    同老伯等人称兄道弟,与药老之辈谈笑风生也非不可想象。

    而老伯在信中请药老代为告知,则进一步证实姜逸尘的推论。

    药老当是熟识自己爹娘之人。

    果不其然,药老捋着长须呵呵笑道:“识得,识得,哪能不识得。”

    听得药老所言,姜逸尘乖巧地摆出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药老见此情景怔然半晌,有些出神又有些感怀,双睫轻颤,似是过往之人浮现在前。

    “说来,你与你父亲的脾性可当真没有半点儿相像。”

    “那家伙长相虽是颇为老实,但嘴皮子可犀利得很,能言善辩,好与人交,便是和我这老头子初一见面,都能从养生谈到治国、从治国侃到美食,聊上大半天仍觉好生快活!”

    “你这娃子也就剩一副长相得他八分真传了,可惜这脸一瘦,就越长越不像了,太清苦了些,可能多少也受那《阴风功》影响,你没发现自己若是阴沉下来脸,有多凶戾呐。”

    “算了,这茬不提。”

    “从哪说起呢,唔……树的影,人的名,就从你父亲的名字讲起。”

    “你父亲姓林,名昭言。”

    林昭言?

    初闻生父之名,姜逸尘眉头不由蹙起,心中泛起一阵迷惘。

    身为一名合格的杀手,在情报收集这项基础工作上,姜逸尘自认不仅做得足够广泛而且细密。

    尽管至今才知生父之名,乃至生父之姓,以致事先未曾仔细留意过,但他无比肯定过往这些年间所触碰到的任何情报、任意信息中都不曾出现过这个名字。

    依照自己先前那番推论,生身父母在中州江湖间绝不该是泛泛之辈无人挂齿,显然有股力量刻意地将他父母的存在从过往历史中抹去。

    是道义盟所为?

    姜逸尘并不认为江湖间任意一股势力会有如此能耐。

    除非……

    此事与朝廷利益相合,得到朝廷的全力配合!

    姜逸尘沉忖间,忽觉药老的声音跟着停了下来。

    旋即苦笑了然,药老既是要讲故事,自己认真听着便是,想必自己的疑问很快便能在故事中得到解答,听罢故事还有疑问,再问不迟。

    药老很满意小伙子的反应,继续回忆、述说着那过往的故事。

    “你父亲是从山坳里走出来的孩子,名字是他读了些书后,给自己取的。”

    “立志在有生之年将林家及‘林昭言’这个名字扬名天下。”

    “事实上,你父亲早早便做到了,若是换个世道,也绝不会是如此光景。”

    “‘林昭言’这名字在那些年间,从朝堂到江湖一直金光奕奕。”

    “不过,在你这般年纪时,你父亲的声名还未在江湖间传播开来,他早年所为更多是道义盟在与之亲近期间调查得知的,而更早些时候的经历,则是同我们这些老家伙闲谈胡侃时自己吹出来的。”

    “你父亲在家中排行老二,世代耕作于闽地一山坳小村中,若不是他动了走出山外来看看的念头,老林家必然躲不开多年之后瀛寇的烧杀抢掠。”

    “这老林家,也便是你的老家,噢不,准确说来应该是你父亲及祖父的老家,所处之地比之药谷要闭塞许多,说是在深山老林中也不为过。”

    “好在,村中还是有些人不甘世世代代困居一隅,尝试着走向村外,历经十数年摸索,终发现当地盛产的‘白芽奇兰’茶在山外头最为畅销,随而有数户人家经营起茶商生意。”

    “为了家中能过上更好的生活,你父亲在七岁时便跟随着其中一户茶商往来奔走于山里山外,五年的摸爬滚打,非但没让你父亲瘦得皮包骨头,身子骨反倒越发康健,手脚也较寻常人利落,无师而自通,为日后武学大成打好了足够坚实的基础。”

    “与此同时,他还忙里偷闲读书识字,也就是在这时特地为自己取了个新名字。”

    “彼时,受条件所限,你父亲能接触到的书不多,但他已从书中看到了成材之道。”

    “于是,在他十三岁那年,拜入雾霞镇镇长门下,作为宁府小公子的伴读。”

    “其时,宁小公子不过八岁之龄,懒怠于读书,宁镇长请伴读郎的初心自然是希望以近龄之童来为小儿子做行为引导,却也明悉你父亲的用意。”

    “能为一镇之长,靠得不只是权势,还有其学识和气度,宁镇长不仅未将你父亲逐出门墙,更是成人之美,让你父亲在做好伴读工作之余饱览府中藏书,亦不吝赐教为之解惑。”

    “当然,你父亲也很是争气,先是在十六岁时乡试一举夺魁,于十八岁时入幽京,在会试中再拿会元,在殿试中回答了老皇帝出的策论题,颇得老皇帝嘉许,钦点为状元。”

    药老心平气和娓娓道来,姜逸尘听到此节则哑然失声。

    尽管已料知父亲必定际遇非凡,却万万想不到竟还有“三元及第”这种风采。

    看到姜逸尘的反应,药老才将那沉寂二十余年之久的感慨之情再次抒发出来:“连中三元呐,自科举建制以来,千百年间得此殊荣的不过五十余人,像你父亲这般年轻便有如此成就的更是寥寥无几,又因近百年来中州尚武之风过重,你父亲之壮举可谓百年一现!”

    “只是这文状元之名虽惊艳,在这时代间却不易流传,知其名者更多于官场。”

    “老皇帝倒是挺欣赏你父亲,但终究担心他年纪太轻,难堪大任,初时只教他入翰林院修撰。”

    “然则是金子总会发光,你父亲入翰林院不到两年,除了不误本职工作外,还顺带在武举中争得了个榜眼。”

    “既是文状元,又是武榜眼,老皇帝有心将你父亲栽培为未来十年乃至二十年间朝堂上的治世良臣,便将他调任地方从一方父母官磨炼起。”

    “从浙地富杭郡知县到冀州知州,短短六年间,你父亲先后于中州十个州地间为官任职,先是步步高升,而后有贬有升,未待老皇帝下决心将他召回朝堂,你父亲已先一步辞官归野。”

    听到这,姜逸尘终禁不住好奇,问道:“父亲可是犯了何事,缘何被贬?”

    药老斜觑了定力差劲的年轻人一眼,不再吊他胃口,道:“你父亲严于律己,宽以待人,也因他是穷人家的孩子,更明白百姓需要什么,为官者该做什么,他没有犯事,也不会犯事。”

    姜逸尘闻言若有所思。

    药老道:“若非要说犯事,那便是他触碰到了太多人的利益。”

    姜逸尘一点即通却又生疑问:“官场既不容我父亲,为何初时还让他加官进爵?”

    药老道:“很简单,初时的场面小,利益不够大。”

    药老补充道:“你父亲到底是个状元,且自小便在外打磨,又哪能没有颗七巧玲珑心?身为小知县时,需要他平衡的利益点少,凭他之能自能让各方以较小的损失为代价,换取更多功绩和利益,到头来各方名利双收,对你父亲自是赞誉有加且感激不尽。”

    “加官进爵不过是水到渠成之事。”

    “可随着舞台变大,你父亲除了背后那个老皇帝外,再无任何硬朗的后盾,便是再长袖善舞,也难让百姓挂上笑颜,而又令各利益集团满意。”

    “照理说,背后有老皇帝这靠山已足够强大,可为官者谁人不会说自己是为皇帝办事?无数参本递至朝堂,老皇帝又不肯为你父亲撑腰,那么你父亲便是个一穷二白而毫无底蕴的孤臣,凭何去同其他人争?”

    “再者,自富杭郡上任后,你父亲便将老林家从闽地山坳小村中接出,一家老小数年间随着你父亲迁居七八次,纵然老林一家铁骨,可官场之黑暗亦教人惶惶不可终日。”

    “你父亲深感不孝而自责,辞官后为老林家谋得一安定处,便与家中再不往来,单单携着夫人归隐江湖。”

    “当然,你父亲辞官离去的根由中,官场的利益纠葛只为其一,仅凭此点还不足以让老皇帝放弃对你父亲的争取。”

    “最关键点还在于江湖!”

    “你父亲太会交朋友了,而且交了好多老伯还有我这老头子这样的江湖朋友。”

    “朝廷嘛,素来对江湖便不待见,更何况这数十年来江湖一直太过强势,老皇帝做梦都想改变这番局面,总会去筹谋如何暗中打压江湖势力。”

    “倘若你父亲只是同江湖之人虚与委蛇,那么必会受老皇帝重用。”

    “可偏偏你父亲同江湖人推心置腹,如若你父亲不退位归去,恐怕日后也会成为朝廷的清算目标。”

    “你父亲的过往故事大半便是如此,另一半则要合着另一半来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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